拂光殿一场大火烧没了那位宋娘娘，中宫皇后悬在梁上自尽了，丞相府势颓阖府下狱……

后来发生的所有事，周九卿全都是从暗魇细作递入长衡山中的书信里得知的。

自洮氏女卡着宋芊芊亡故相府衰败的档口入盛安城那一刻起，周九卿就知道，他这颗被主子事先安插到左辅这一位置上的棋子，是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了。

于是，他放出即将下山游历的消息，故意引洮松前来，然后顺理成章的跟着对方入了河西洮氏府邸。

紧接着，京都便传来了太后娘娘于慈宁宫佛殿里薨了，以及槿夕阿姐终于亲手为逝去的殿心伯父报仇雪恨、疯魔那么多年的婉妗伯母到底没撑住追着丈夫去了的消息……

伴随入京为太后娘娘奔丧归来的洮松一同抵达河西的，还有主子遣人千里迢迢快马加急送来的手书，手书上叮嘱他携暗魇埋入河西的细作寻找葬生在拂光殿那场大火里的宋娘娘。

虽然心知主子绝不会教那位娘娘出事，但值此一刻他才真的确定，拂光殿里的那场大火并没夺去她的性命。ωωw.

原以为慌了神的主子不过是在大海撒网，鱼不一定就在自个儿所在的这片区域，可……

当那日拜师宴上，他低头看清楚被人自后推搡进自己怀中的洮氏泱小姐面容，差点就因突然涌上心头的震惊而露了马脚。

年少时跪倒在主子座下奉上忠诚那一刻他就知道，自个儿迟早有一天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谁教他心里头……还有比忠诚更加紧要的人。

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周九卿垂下眼睑，目光静静落在杯盏泛黄的茶汤上，沉默半晌，终于坦然承认，“我见着宋娘娘了，她是在洮氏女册封那夜，被离京的洮松顺手捎带回河西的。”

短短几句话，却好似将欢喜全身的筋骨一下子都提领了起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案后那人。

“洮松一直拘着她，前些日子一名丫头带她逃了出去，当然，她们能顺顺利利走出洮氏府门，少不得我帮忙，只是……”周九卿抬头，对上欢喜那双迫切的眸子，“人没了以后，洮松有所察觉起了戒心，不仅增强了城中警备，还对府中门客尽数起了提防之意，怕暴露怀了大事，我收了爪牙，现下宋娘娘到底在哪……我亦不知。”

欢喜的拳头，就是在“我亦不知”这四个字响起的一瞬狠狠儿砸在周九卿脸上的，他手上的劲儿极大，饶是已经事先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周九卿还是被他这一拳头砸的不由自主往一侧倒去。

“你分明见着我阿姐了，却迟迟不往京中递消息，周九卿，”欢喜眸底一点一点变的猩红，隐忍至极限，他咬着牙逐字逐句说：“你这是忤逆！”

“忤逆又如何？”

周九卿并未因这两字而生出半点怯意，他稳住身形，抬手用拇指轻轻拭去嘴角牙齿磕出的血迹，一反常态的笑了起来。

笑够了，他撑着桌案站起，长袖带落一旁杯盏，早已凉透了的茶汤顺着他衣袍纹路向下氤氲，他却仿若不觉，只盯着跟前那个就算作出怒目圆瞪这幅丑态也毫不掩其一分美色的年轻权臣。

“大人一心惦着自个儿的阿姐，我又何尝不是一心惦着我阿姐，倘或此番忤逆之举能令槿夕阿姐从她在意的郎君小弟那多分些关注，能教她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得以延长，纵是要我为这忤逆之举死在主子脚下谢罪，我也没有二话。”

“你……”

欢喜鲜少有吃瘪的时候，但这一次，他竟难得的语塞。

认真算起来，眼前这个被他毫不留情打了一拳的周九卿，是他血脉上的堂哥，而那个被他堂哥豁出性命相护的槿妃娘娘，是他同父同母的嫡亲阿姐。

年幼时的那场生离，是坏人算计，同他嫡亲的阿姐和堂哥不相干，他的父亲周殿心为他死于非命，母亲杜婉妗也因他而疯魔，一母同胞的嫡亲阿姐周槿夕揣着要找到他的念头吃了这许多年的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合该是他欠着这些人的……

亦如周九卿问他的那句，风华正茂的好年岁便糊涂了，分不清自个儿身体里流的血和谁是一样的了吗？

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真只配的上用血脉来区分吗？

在他流离琐尾的那十数年，陪在他身边的是江江阿姐。

阿姐擎小护着他，且不止一次的伸出手将他从阎王殿里拽出来，最后更是为救他离开慈宁宫那座泥潭而把自个儿换进了地狱……

他的阿姐被坏人掳走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囿于心底的愧疚不敢见她，一直躲着避着，印象最深的是那日听音小筑中，他在前头逃的仓皇狼狈，她在后面追的踉跄急切，他同他的阿姐直到分离也没有再好好儿说上一场话。

别后七月的每一日每一夜，他没有一刻不是在后悔中度过的，无数次在心里想，假使那日他逃的慢一点，或是主动等一等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遗憾了？

熟知内情的人总同他提血脉，一回又一回的告诉他什么是亲什么是疏，他们执着于替他建立新的认知，可……

不行的，他永远也忘不了四岁那年抄起木棍冲进人群中将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的小小背影，就像有了岁岁常欢愉万喜万般宜这个名字以后，他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再叫周霁月这个名字一样。

敛去顷刻积在身上的所有戾气，欢喜俯身端起面前那杯二次斟满的茶盏，仰起头将冰凉汤汁一口喝净，尔后放杯，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