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儿迈进了院落，脚步轻盈。

扶柳腰，鹅黄裙，装饰在乌黑发髻上的粉色束带长长坠下，在腰上流连；裙裾拂过素色鞋面，偶尔露出浅黄色的绣花。唇色水红，她抿了抿，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把口脂弄得掉了颜色。看到熟悉的地方，想到待会儿就要见到的人，以往冷淡的面容也不由得含了几分绵绵笑意，颊边梨涡浅浅。

今年的花开的特别好，姹紫嫣红开遍，朵朵娇艳，有的还含了晨起时的露珠，颜色浅嫩印着一点晶莹，越发娇嫩，惹人怜爱。风挟着花香在她鼻间拂过，她嗅着一路分花拂柳，行至院里。院里春深，路面投的影子都好似掺着点点绿色，青翠的树叶挨挨挤挤，树下架了个青色的架子，架子垂下白色的薄纱。风动薄纱，纷纷扬扬里依稀看到摆了两三水果点心的石桌旁，躺了个青衣人影儿。

看到人影，春儿的脚步慢了轻了，像是怕绵软的脚步声能够惊碎了面前的人似的。饶是她轻轻，但那青衣人还是觉察到了。隔层纱，手的形状细细，没什么力气的掀开覆盖在面容上的书本，转过头来。风起，簇拥的团团繁花你侬我侬着柔软的花瓣儿，摇曳细软的腰身。叶影斑驳，花叶低声絮语里一张艳压满园春色的脸，就印在春儿的眼底，引来水波潋滟。

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眉是黛眉，颜色浅又深，像沾湿雨水的瓦色，又像浸入水中的点墨未散，桃花瓣般的眼，眼尾也似乎带了桃花似的粉，挺直的鼻梁下一双形状完美的唇。白的几近透明的肌肤，衬得那眉眼越发的黑到透彻，深得似古井。水青色的衣裳，本显得朴素的颜色，倒是把他的肤色衬的越发白了，眼尾的粉都变作了假象，整个人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白的叫人心疼。

春儿没读过书，所以形容面前的人总是不似那些文人墨客能够说出华美的诗词，只是依稀记得，今年的京都花魁游行，十二人抬的露天大桥，那和小曲儿翩然起舞的花魁娘子，万人称赞的美貌也没她面前这个少年的半分。

春儿一直晓得自家少爷好看，只是每看一次，都会觉得那好看似乎要向上再加上一分，脸颊发烫，她低垂惊艳的眸子。

隔着纱，眼侧看到他的眼神轻飘飘的落到她的身上，招了招手。春儿抬眼，看见春风拂过宽大的袖摆，贴紧了他白得刺眼的手腕。这身衣裳还是薄了，春儿收起浮动的心绪。嘴角上扬，梨涡深深，她本就好看，笑起来身后的花朵都失了几分颜色，只是不自知。脚步快了几分，手挑起纱，迎了上去，“少爷，你醒啦。”

听话少年轻微的点了点头，刚睡醒，精神不济，懒洋洋的样子。春儿晓得他是身子不好，即使刚睡醒，也容易疲倦。而且外面风大了，纵使现在日头好，他身子刚健不少，但出门也有半柱香的时间了，怕他身子有什么不妥，便说，“少爷，不若回房歇息吧？”

少年不语，只又点了点头。春儿便差在远处候着的小丫头去喊了几个小厮进来院子，连同少年身下的塌一同搬进了房间。

这一番阵仗大，等到了床上，少年苍白着脸，又昏昏欲睡了起来。春儿心疼的擦拭了他额上细密的汗珠，素白的手摇着手上的蒲扇，白的指尖映着杏色的扇柄，不轻不重，扇起的风软，她的声音却更软，“再睡睡吧，春儿给少爷哼曲儿听。”

像以往那样没什么回应，少年闭着眼睛，呼吸声轻的吓人，安静得好像是死去了一般。春儿以前就被他这模样吓的不轻，数次偷偷探手在他的鼻尖，眼泪都不知道掉了多少。春儿这次忍住了，心中酸楚的想，老天赐给了少爷这般样貌，却让他的身子如此病弱，叫他从来九死一生又吊着他一口气，真不知是乐还是苦……眼角红了，她控制住声儿，唇齿张合，轻轻哼了起来。她是江南水乡养大的女孩儿，声线娇滴滴，轻哼曲儿来能让人从声音里想到江南那个细雨迷蒙的好地方。

那时候少爷就是那么说的。寒冬腊月，屋外的雪下了那么厚的一层，少爷难得有了分力气，桃花眼弯弯的夸她。那天本来很冷，不知怎么的，直到晚上，她都觉得身子暖烘烘的。到现在，想起来心里又暖又甜。

最近她总想起过去的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就想起来了，有好些东西她都不记得了发生过，可是又有些熟。春儿摇了摇头打断思绪，见到少年熟睡了，便停了声，擦了擦眼，动作轻轻的放下帘子，出了门。记得厨房药还煮着，不放心别人，便又去了厨房。

房间一时寂静，间或几声鸟鸣，窗外花影点头。

床上原本熟睡的少年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眉如点漆，色若春花。只是神色冷淡，眉眼间的寒意生生将艳丽的颜色压下了几分，本应该矛盾却又奇异的融合，倒让他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平常少年哪儿有这样的冷意，这冷意而是另一个人——周至。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也是他成为别人而活的第一天。却不是第一次，而是好多次，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对话，他闭着眼都能背出来。

先前他在现实世界虽然不是正常死亡，但他对生死一向看的通透，显然是没有执念的，死的也算是没有遗憾。可是那个声音突然出现，给了他一堆莫名其妙的选择，说是能让他继续活下去，体味不同的人生。他当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但那个声音又说什么嘴巴不要身体却什么的变成了一个强制执行的命令，眨眼间让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当一个名叫安于长的人，一个只有五年命的人。